人物素描
她带出来的班，被学生赞美为“遇到的最好的班”。她当班主任，不仅学生欢欢喜喜，连家长的幸福值也持续提升。她当班主任，越当自己越年轻;她当班主任，越当自己越辽阔。
她将自己的行动化为思考，发表各类教育教学文章上千篇，23篇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出版专著22部。
她认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我们温柔相待”，所以她努力“关注所有生命的价值，肯定所有生命的意义，成全所有生命的发展，相信所有生命的蜕变”。
她说:“班主任最大的修炼是‘耳顺’。‘耳顺’， 意味着教师能够真正理解和认可每一个孩子，意味着教师有了因材施教的可能，更意味着教师将会把自身学识和修养的历练当成头等大事。”
她说“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她要“一路修行做班主任”。
她就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首届全国中语十大学术领军人物，2013年全国教育改革先锋教师，省优秀班主任王君老师。
教育的底线深不可测
——对话王君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 清澜山学校 王 君
班主任之友 王 皓
信念篇：教育无底，相信所有生命的蜕变
王皓：王君老师，您好！十一年前，无论是语文教学还是班主任，您已经是全国知名。那时，您投来一篇长文《成长》，文章厚实鲜活，记叙了您的专业发展之路，按我们杂志选稿要求，完全可上封面。但您却说，文章能发表已经非常开心了，做封面人物，自己还不符合要求，没有资格上封面。十一年过去了，您这次愿意以受访的方式做封面人物。可以和大家讲讲，这其间的心路历程、个中缘由吗？
王君：王皓老师好。是的。当年是真抱歉、真抱歉。当时我说自己“不符合要求”，是真的。因为那几年，是我的一个转型期——我从西部的重点中学调到北京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不太适应北京的教育环境的。在重庆，我还算优秀的班主任吧，但到了人大附中后，我甚至发现我不会做班主任了。有一段时间，我还特别恐惧班主任工作。您想，在那种心态下，我当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你们杂志的封面人物了。
今天，我其实有点儿难为情。因为我觉得这个平台，还是应该让给更多的年轻人。之所以接受，一来，是非常感谢王皓老师，谢谢班主任之友对我不抛弃不放弃，十多年来一路追踪，又在人生海海中把我打捞了出来，坚定地邀请我上封面，督促我来补上“这一课”，我也就趁这个机会向大家汇报一下我的成长。二来，是我觉得，我已经跨越了那段比较灰色的日子，获得了班主任工作的“新生”，现在我真正对得起“封面人物”这项荣誉了，我很愿意把我的故事分享给年轻的班主任。因为，这十几年，我比较成功地完成了我的第六次成长。现在我超级热爱班主任工作，可以这样说吧：当年曾经想“逃”，现在是想“赖”——怎么更久地“赖”在班主任这个岗位上，不被“下岗”。
王皓：从想“逃”，到想“赖”，足见您做班主任的成功与幸福。您经历了各种类型的学校，“六次成长”，六次蜕变，六个阶段的不断超越，如果让您围绕一句话来谈，您会从什么来谈起？
王君：如果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我终于成长为一个“没有底线”的班主任！
三十年来，我走南闯北，可以说是完整地经历了中国所有类型的学校，也几乎经历了所有的学段。所以，我的“班主任心路”，很曲折、很丰富、很精彩。大致来说，在西部乡镇学校，算第一个阶段；从西部乡镇中学到县城中学，算第二个阶段；从县城中学到市级重点中学，算第三个阶段；从西部的学校到北京市的普通中学，算第四个阶段；从北京市的普通中学到北京市的一流重点中学，算第五个阶段；从北京的公立重点中学，到广东的私立国际学校，算第六个阶段。哈哈，我这辈子，是不是活得特别赚啊？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这是当年我在人大附中西山学校时，我的校长舒大军先生调教我们的一句话。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现在可以说，是真正的理解，并且有能力践行了。
我先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舒校长的。有一次，期中考试后，一个孩子找上我们语文组，坚持说自己作文进步了，要求作文加分。这孩子是个全校闻名的问题生。最后官司打到了舒校那儿。舒校说，只要为孩子好，要加分，就给他加吧。当时我们都懵了！我们舒校，对学生，是不是很没有底线啊？
最开始，我不理解，觉得这也太纵容学生了吧？我是许久以后，才慢慢懂得舒校的。他说：“一个问题学生，还能重视分数，这不是最好的教育机会吗？一次普通考试的分数构不成对其他学生的不公平。如果加分有可能点燃学生的求知欲，增强他的自我认同感，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王皓：这就叫特殊背景下的“因材施教”，对吗？
王君：对。我悟了很久，才悟到一些皮毛。再讲一个故事吧。我曾经教过一个问题孩子，在大家眼里，有暴力倾向，不爱学习，爱捣乱，心理也有些问题，就是学校最难管的那种孩子。你无论发什么资料，他保准儿全弄丢，然后第二天坐在位置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你──捣乱，时刻准备着。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有一次我发《中华成语千字文》的诵读材料，便特意给他准备了十份。
第一次发，第二天他的就没有了。我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并且给他装订好，亲自给他写上名字。
第三天，他的资料又没了。我又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亲自给他写上名字。
第四天，他的又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第五天，他的还是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第六天，他的依然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时，看到他的诵读材料第一次出现在了课桌上。
当时，班上就有学生跟我嚷嚷：“王老师啊，你怎么这么好的耐心啊！”“他这么赖皮，值得你这么做吗？”“值得！”我回答。我就是要让那个孩子知道，有个老师很在乎他，非常在乎；很爱他，非常爱他。这个孩子，后来还是打架闹事不学习。但在我的课上，他不咋捣乱。遇到我，也总是彬彬有礼。我知道，他虽然没有迅速变成一个“好孩子”，但我传递给他的尊重和爱，他是一定接收到了。而且，我还相信，这些尊重和爱，在他想改变的那个瞬间，是一定会起到作用的。
王皓：在您这儿的“无底线”，就是无条件地接纳学生、相信学生，无条件地帮助学生。您有一本关于班主任工作的专著《一路修行做班主任》。这本书的第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众生皆可度”。大家肯定会问：根本不可度的学生肯定有啊？如何办？
王君：是的。要无条件地相信、帮助孩子。我真的相信众“生”皆可度。
我理解大家的质疑。大家还特别反感一句名言：“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我也理解。关于班主任工作，我出版了好几本专著，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本，如果敢相信“众生皆可度”，就敢相信“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
首先，说学生不可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在我们自己这儿，已经先有了一个“度”的标准。我们从小所处的环境、从小受的教育、我们的认知高度，基本决定了我们对学生的期望方向。我们天然觉得学生就应该努力学习，就应该遵守纪律，就应该听话……我们的思维方式、心智模式，使我们头脑中对人的成长的理解是相对固定的，对优秀学生的定义是相当狭隘的。我们潜意识就非要把学生往这样的方向去“度”，“度”不动，当然正常。
其次，我们说学生不可度，可能是因为我们太着急了。我们和一个学生相处的时间，其实是非常有限的。短则半年一载，长则三年六载。在生命的长河中，也只能算短短一瞬。更何况，我们和学生相处时，可能恰好是他们最幼稚、最动荡、最混乱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早期。所有的学生都还在生命马拉松的前几十米。我们根本没有资格用学生现在的表现去判断他的未来。所以，说学生不可“度”，是因为我们习惯于把学生留在我们的“时代”。
我觉得，“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其实是指一种教育的信念。我现在终于觉得自己算一个优秀的班主任，就是因为拥有了这种信念——关注所有生命的价值，肯定所有生命的意义，成全所有生命的发展，相信所有生命的蜕变。我记不清这是谁的名言了，但这几句话表达了我的心声。“所有”和“相信”，是这些理念的“灵魂”。
心法篇：不断自省，让自己的价值观朝向更好的方向
王皓：相信所有的生命经由了对的教育，都是可以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这确实是很美好的。但可能很多年轻的班主任，甚至是不少有一定经验的班主任都觉得太难了，怎么才能做到呢？
王君：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我有一些心法，也有一些方法。
心法是基础。我先讲讲“心法”。“心法”其实就是自己的教育价值观。每个人，都要不断内省，让自己的价值观，朝更好的方向发展。比如我，有三个阶段值得特别重视：
第一个阶段，是我从农村教到城市，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得到了珍贵的教训。我开始醒悟：靠雷厉风行树立权威人格来工作的班主任，表面上看起来极有力量，事实上还处在班主任的较低境界。做一个“严厉”的班主任，仅仅只是班主任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第二个阶段，是我对传统的“优秀班集体”的追求不那么执著了。北上之后，我最大的成长是不再为了获得传统意义上的“优秀”而致力于“管”，而是能够心平气和地着力于学生性格和心性的调养：从教育的源头出发，真正关注教育本身，摒弃功利追求，视学生的点滴成长为教育的珍贵财富。这一段经历让我对一些以前经常宣讲但其实并没有真正领会的教育常识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比如：习惯学生的互不相同，真正的教育才会出现。制度可以管出规范和高效，但是管不出智慧和幸福。“管”是管不出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的。气氛还要更加宽松和开明，才有利于实施培养和影响。多一把衡量孩子的尺子，就多一批好学生。教育是慢的艺术。秩序永远不是第一位的。从积极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淘气就是有活力，基础差就是有潜力……总之，北上的这段教育经历，让我从以前无知觉的教育功利主义者开始转身成为一名教育的人道主义者。
第三个阶段，2017 年，我到了南方。这几年，我不仅越来越认同学生的“不一样”，而且越来越拥有了一种能力，帮助学生实现他们的“不一样”。我周围的教育空间更为开阔，培养思路更为开放，培养路径更为丰富，培养目标也更多元。这对于我们老师的要求，也相应地提高了。如果你不是一个真正面对未来的、面对未知的、内心极为辽阔的人，你其实是没有办法更好地应对新时期学校的孩子的。所以，在南方的这五年，我从教育的“人道主义者”，渐渐成长为了教育的“天道主义者”——呼唤天性，顺应天性，保护天性，培养天性，成就天性。我们在清澜山，在做高级的教育——让孩子真正成为他自己。
王皓：祝贺王老师，我能够感觉在做班主任的这个过程中，您彻底打开了自己，升华了自己。您成就了学生，也成就了自己。
王君：是的是的。这种自我成就非常快乐。李政涛博导在《教育与生命的重负》中，有一段话，他是这样说的：
当教育者头戴师者的头冕时，就意味着教育的重负压在了他的身上。人们要求他能够热爱每一个学生，要在学生面前保持优雅的笑容、宽容的心态——无论其身体是否健康、家庭是否幸福、生活是否艰难和事业是否正遭受挫折，都必须如此。他还要压制个人的好恶，无条件地承认每一个学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全身心地扑向每个学生，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承担了这种爱的使命的教师，就是为自己增添了生命的重负。从根本上来说，这种爱来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真正的师爱，是无条件的尊重、无条件的爱和无条件的信任——这其实就是“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另外一种表达。以前，我是不认可的，也不接受这些“无条件”的。我想，现在还有很多老师也不理解。但这几年，我慢慢懂了：没有了这些“无条件”，“爱与尊重”就可能是不真实的。
举个例子吧。我是个长跑爱好者。我带班，曾经有一个特色就是带领全班同学长跑，从每天300 米，到每天3000 米。我的很多传奇一样的班级，就是这么带出来的。但一直都有学生反对，说他们讨厌长跑，更愿意打球，等等。当年我很不屑，总以为学生是在偷懒，于是苦口婆心地鼓励学生“打球也需有长跑的底子”等，还和家长联合起来“强迫”学生跑。现在想来，这些做法就是不够尊重学生的。如果是现在，我会让学生自由选择锻炼的方式。而当年，因为我自己的爱好，我把长跑强加给了学生，并多年为此津津乐道。这就是假尊重。
再举一个例子。记得初到北京，我组织了一次主题班会，谈的是“纪律和自由”的问题。我把这个班会设计得异常精美。孩子们全情参与，班会热烈蓬勃。我洋洋得意。但舒大军校长最后问我：“同学们讨论得那么激烈，但为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呢？为什么没有一个同学提出相反的意见呢？既然众口一词，那这个班会还有什么意义呢？”当时我很惊讶甚至讨厌校长的“矫情”，但后来细细琢磨，我确确实实是把学生当成表演的工具了，而且还让学生和自己都无觉知。
当我们在代替学生思考，代替他们做决定，帮助他们躲避错误，甚至越俎代庖为他们决定人生时，所谓的“爱与尊重”，便都是假的。
当年听刘彭芝校长说“爱是教育的最高境界，爱是自然流露的奉献”的时候，我还觉得卑之无甚高论。后来，慢慢地才理解了。我反思：我以前的爱算“自然”的“奉献”吗？不算。因为我太斤斤计较自己的荣誉得失，我其实，爱的是我自己。
技法篇：不求效率，把管制变成帮助
王皓：班主任工作，表面看是方法的问题，其实，更主要的是思维与见识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价值取向的问题——是不是为儿童的生命成长。先找到心的方向，再落地到行动。王老师，你能够说说“技法”吗？班主任们特别需要“从心法到技法”的具体指导。
王君：班主任工作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方方面面，今天时间所限，谈不了太多。我就给年轻班主任提三个建议吧。想做一个“底线很深”的班主任，这三方面的修炼，是免不了的。
第一个建议：让自己真正柔软下来。
“柔软”就是：不再强硬地要求学生，把“指挥性思维”变为“指导性思维”，把“指挥性语言”，变为“指导性语言”。
“你必须什么什么”“你应该什么什么”，属于指挥性语言。它是封闭的，明显地藏有不平等信息，强调了自己的意愿，弱化了对方的主体性。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喜欢被命令的。所以，你不柔软，对方自然也会强硬。
什么是指导性语言呢？比如，“你不应该打人”可以说，“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看看不动手是否能够解决你的问题”。又比如，“你应该交作业”可以说，“老师替你分析分析，你做什么样的作业更可能准时交”。
这不仅是班主任的语言修养，更是班主任的思维修养。班主任的高级思维，是少用道德评判性语言和行政管理语言，而多用具有引导性的商榷性语言。因为教育不是管理，管理属于行政范畴，它体现为制度、考核、评比。真正的教育是交流与帮助，属于科学的范畴，体现为问题、分析、探究、指导与改进。柔软的教育，是“帮助”，而不是命令。
只有自己柔软了，学生才可能柔软。
第二个建议：要发自内心地去培养“不听话的学生”。
老师们很多时候都在想方设法地把学生教得“听话”。“不听话”是指什么呢？是指要培养学生不畏惧权威，敢于向权威挑战的精神吗？是，也不是。
这方面的思考也是北京带给我的。一开始我觉得北京的孩子和重庆的孩子比，太难教了，因为特别“不听话”。你提什么，都总有人在下边唱反调：“为什么呢？干嘛非要这样做呢？”当时，我觉得这些孩子真是麻烦，属于“刺儿头”一类。后来渐渐领悟：这恰好是这些孩子的可爱。他不会随便接收一个“命令”。一方面，他喜欢自由，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不想被别人支配。另一方面，他总在思考，总在辨析：这个指令合理吗？我有没有必要去遵守这个指令。越有独立意识的孩子，越会有这种表现。
这不是“矫情”，这是一种进步，一种自我意识的苏醒，一种怀疑精神的萌芽。这是一个孩子成长为“公民”的前期演练。作为教师，不仅不应该讨厌恐惧，而且应该欣喜鼓舞，因势利导，让这“萌芽”成长起来，渐渐成长为一种独立思考、谨慎辨析的公民能力。
我经常用一句名言来提醒自己：这个社会之所以发展，就是因为下一辈不太听上一辈的话。
我说的“不听话”，不仅是挑战权威的问题，而是希望，我们培养的孩子，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的独立观察、独立思考、独立表达、独立创造。我是个语文特级教师，我在培训语文老师的时候，会跟大家汇报我自己的“优质课”的层次。处于最高层次的课，都是“保护和支持”学生思辨的课。他们向学校管理挑战，向我们老师挑战，我很欣赏。我恳请学校的各级领导到我的语文课堂上来，和学生对话。这样的课常常很尖锐。但学生的成长，也往往是最显著的。我在《课堂内外·创新作文》上有一个专栏，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鼓励学生的自由思考，引导他们正确地“不听话”。您看看题目大概就可以猜到内容，比如，《想做青春期的“杠精”，需要什么样的思维素质》《你的青春期，有没有这样一次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叛逆》《要怀着明亮的心情去写“阴暗面”》《若恨，更要深深爱；若写，更要“深情写”》……
有老师会有疑问，这么做，班级管理的效率会不会很低？
我的第三个建议：教育孩子不要太追求效率。
这是一个特别追求效益的年代，越“短平快”越好，越早看到效果越好。我说的“不追求效率”，是指特别有耐心吗？
“有耐心”还不够啊，还得有智慧。管理班级是个艺术活儿。首先，我们不能粗暴，而且，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我举个例子吧，出台班规，以前在农村，我的做法就很直接，很简单——我负责制订，你们负责遵守，而且拒绝质疑。这样的管理，很爽快。但这不是管理，只是“管”，没有“理”。真正的管理，是重“理”而轻“管”的。
班级管理无小事，越是小事，越能够表现出老师的智慧。
比如引导班上的孩子不要喝瓶装的饮料，就这么个事情，不管是在重庆阶段，还是在北京阶段，我都是煞费苦心的。2006 年，我在重庆，我抓住机会，认认真真和孩子们算了一笔账。我还写了一篇教育随笔《我们班要买车了》，因此引发了学生的重视和讨论，一举解决了这个难题。我这样写：
当时我带的重庆外语学校的国际文凭试验班仅仅28 个人，在天气已经明显变凉的九月的最后一个周，在班上已经有饮水机的情况下，居然喝了180 瓶饮料。就算平均每瓶水卖3 元钱，那么我们一周就花去了540 元。如果算一个学期二十周，一学期支出10800 元。如果初三结束，我们这样一个微型班在饮料上支出的钱最少也应该有64800 元了。64800 元啊！重庆本地产的长安车才不到三万，就大家伙儿喝饮料的这点钱，够我们班买两辆长安车了。
就照这个数字，我们班上每人在初中三年要花费2340 元在喝饮料上。这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低保家庭（按照平均每户500 元算）近五个月的总收入，是贫困的农村家庭全年的总收入……
如果我们把这64800 元用以支持希望工程，可以帮19.6 个学生交完三年的学杂费（当时初中三年学杂费书本费约3300 元），或者帮助10.8 个学生读完高中（当时高中三年学杂费约6000 元）……
这份账单让新班规的讨论和制定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全班一致通过：为了身体健康和节约财富，我班在教室里只能喝桶装纯净水，禁止在教室里喝饮料。
2014 年我调到了清华附中后，情况就复杂多了。因为我是中途接班，而且接的是一个问题班。第一周便发现问题很严重：教室里脏乱差不用说了，各式饮料瓶子和矿泉水瓶子到处都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孩子们几乎不喝学校提供的纯净水。有的孩子，一天消费的各式饮料在五六瓶，甚至七八瓶以上。
我没有吱声。我是做“后娘”的。一个班级有一个班级的习惯，轻率地指责、粗暴地干涉都会引发不满。要想好法子，要等好机会。
第一个办法：新设“瓶子管理班长”，每天负责把这些瓶子收集到一个纸箱子中，然后下课后统一整理。但各种问题依旧层出不穷……
第二个办法：要推出新班规。直接公布班规肯定不行。如果孩子们不理解，家长也不理解，那一件事肯定搞砸，或者搞得大家不开心。
第一步，我先提前一周多在班上宣传造势，周知大家：
从5 月26 号开始，请每个同学在教室里只用自己的水杯喝水。绿色饮水，环境绿色！所有零食，饮料（含矿泉水等等），都请不要带进教室。养成好习惯，终生受益。
第二步，在班级微信群中向家长宣传，详细地告知这样做的原因：这么做，是担心个别家长会有想法。
这是试探，如有不理解，好做工作。结果，还真有一位家长不理解。我琢磨了一下她的微信留言，大概意思是：
1 ．他们家的孩子平时都是带瓶装纯净水到学校喝。
2 ．她这样做的原因, 是担心孩子下课因为人多接不到水，还担心孩子被烫伤。她觉得孩子平时就不太主动喝水，如果不给他带水到学校，运动完回到教室还得去接水，这样他就更不愿喝水了。
3 ．她觉得喝什么口味的水是个人的自由，老师不必干涉。他们家孩子不喜欢喝桶装水。
这位家长还发了一篇关于“穷养还是富养孩子”的文章在班级微信群中。用意是支撑自己的观点吧。这文章宣传要“富养孩子”，这样孩子才能阳光大气，等等。这是一个新视角，不能完全说没有道理。
显然，这是一个对孩子有些关心过度、关心过界的家长。
第三步，“启发”家长，做好家长的安抚工作：
1 ．可以把孩子爱喝的水装进水杯中带到学校喝。
2 ．适当放手。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搞定喝水这样的小事。毕竟喝水是本能。做家长，操心太多没有必要。
3 ．我愿意帮助她提醒孩子多喝水。
第四步，用一周的时间做“体验周”，让孩子们尝试，并且尽量地提供帮助。
1 ．如果你的饮料没有喝完，可以放在办公室，老师代为保管，请不要带进教室。
2 ．金点子：你可以把家里的水，或者你爱喝的水灌进自己的水杯中，在教室就可以喝了。
3 ．应家长要求，老师可以提醒你不要忘记喝水。
第五步，清晨微班会不露痕迹地讨论。
1 ．解决“体验期”的困难。
2 ．引导大家思考：那位家长的担忧有没有必要。
3 ．拜托所有女孩儿：帮老师的忙，提醒男孩子喝水。
4 ．宣布本周是“饮料不进班周”。
第六步，指导课前三分钟演讲。引导学生以《为什么要多喝白开水》为主题演讲。借同学的嘴，用数据来说明问题。
第七步，指导随笔写作。引导学生创作相关随笔，并推荐给家长阅读，引领班级舆论。
总之，经过各种“暗箱操作”，经过大半个学期的努力，“饮料不进班”运动，才真正成功了。
这么小个事情，为何如此大费周折？我想表达的就是：调教小孩子，真没有什么“高效”可言。慢慢观察，慢慢思考，慢慢设计，试探着一步步走。走心的教育，就是这么干出来的呀。
王皓：柔软，是把“管制”，变成帮助。抛弃恐惧，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谨慎辨析的能力。不求立竿见影，方能让教育更长效。“教育的底线是深不可测的”，是奇思妙想没有底线，殚精竭虑没有底线啊！谢谢王君老师。再见！
2022 年7 月26 日
（本文发表于《班主任之友》2022 年9 月刊（总第628 ）封面人物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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