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
雪村已经好久没有下过像样的雪了。几年来，雪村的降雪量就像南河边贫瘠土地上收获的小麦一样少的可怜。从天而降的雪粒——委实不能叫做雪花——刚刚接触地面就已开始融化，只有在背阴处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积雪孤独地铺在墙角，试图在消逝之前向人们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事实。
今年同往年一样，不见纷纷扬扬的大雪，但是气温却比往年低了许多。
除夕这天，正是五九最后一天。俗话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过了五九天，杨柳反青，天气转暖，寒冬即将消逝，春天就要来临。可是放眼望去雪村却没有一丁点儿春日到来的迹象——整个雪村都是黯淡的。太阳在灰色的天空上无力的亮着，向四周散发着惨淡的光。村南边的汶河仍被冰封，河堤两旁的塔柏和冬青树被灰尘覆盖着，失去了生机的光泽变得灰绿，像是蒙上了一层劣质的纱。而杨树和法桐，早已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还在倔强地指着天空。阵阵寒风携卷着枯叶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飞舞。更远处的树枝上坐落着几个老鸹窝，几只讨人厌的老鸹呱呱叫着，在灰色的天空中漫无目的的飞。唯独大门上新张贴的春联残存着一抹的红，孤独地展示着雪村残存的春天的样子。
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停靠在村子里的几座屋前，他们是由住在城里的回老家过年的雪村人带回来的。这些汽车是雪村人身份的象征，如若谁的家门口停了一辆汽车，那么他家将成为附近雪村人议论纷纷的对象。邻居们谈论起这事时眼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溢出嫉羡的目光，心想什么时候自家也能有一辆汽车风光一下。雪村的小孩子们通红的小脸上挂着鼻涕泡，对这些庞然大物感到好奇，不住地绕着它乱跑，旁边的男人低声咒骂着他们小兔崽子，害怕他们刮花了自己的爱车。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们都低着头快步地走，手里提着刚刚置办的年货。他们的脸被风吹的通红，鼻子也因吸入冷气而生疼，他们偶尔在路上停下，与邻居们寒暄几句后便又重新投入到除夕无尽的忙碌中。
村南边有一家小店，多年以前这里也曾是雪村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可是随着一代代的雪村人离开雪村奔向城市，雪村慢慢的变成一个空村，这家小店也同雪村一样变得冷清破旧，小店的顾客也变成了固定的那群人。小店一直由一位老人经营着，老人很小的时候便来到了雪村，那时的雪村冬天一直下着雪，整个村子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老人喜欢雪，喜欢这片白茫茫干净的大地，于是在村南边开了这家小店。
这天下午，老人坐在小店的火炉旁烤火，屋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朔风吹打着玻璃窗哐哐作响。“可能要下雪了，”老人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望向天空，心想着“一年都没有下过雪了，这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这庄稼怎么样就看这老天赏不赏脸喽。”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老人的思绪，老人起身走去开门。门刚打开，一阵寒风趁势钻进小店，朝老人的衣领钻去，老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门外站着一位瘦削的庄稼汉，大概有五十来岁的样子。他的脸因为长期劳作呈现出庄稼人典型的黝黑色，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深埋其中，他的颧骨高高突起，脸上布满皱褶却棱角分明。他穿着一身满布油渍和泥污深色厚棉衣，一双同样布满油污的已经开裂的军绿色的胶鞋，头上还带着一顶黑色的旧棉帽。
“是根生啊，来来来，快进屋来。”
“要点什么？”老人招呼道。
根生随老人进屋“称一斤豆腐皮，再拿一桶高粱酒。”根生进屋后站在小店的一角，声音微微颤抖，“再来两斤馒头吧。”
老人慢慢的把东西打包好放在柜台前：“一共二十八块五。”
根生依旧站在角落，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却没有掏出钱。又等了片刻，他终于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大……大兄弟，可以……先赊着吗？”
老人皱了皱眉，说道：“这大过年的……”
还没等老人说完，根生又连忙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今年的麦子一点都没有剩下，等明年暑里下来麦子一定先给大兄弟送来！”根生慌张的站在墙角，竟然急红了脸。
老人还在犹豫。
根生在一旁站着，眉头紧皱。他像是一个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世界将他完全孤立开来。他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根生那双深陷的眼睛颤动着，目光朝老人的方向停留一瞬又立刻回到自己那双开裂的胶鞋上。他的手垂在身前，有些无措。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别干站着了，先回去过个好年吧。”
根生听了，紧缩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那……我就先走了。”根生拿着馒头和豆腐皮、提着酒走出去，小小心心的转身关上店门，飞快的离去了。
“人活着都是得吃饭的啊！”老人低声轻语。
根生还有个弟弟，小时候因为脊髓灰质炎落下了偏瘫的毛病，他的口角一直歪斜着，还老是流着口水，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村里的捣蛋的孩子老是远远的朝他扔石子儿，起初他还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跛着脚赶路，直到他生了气，便怒着脸指着他们，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孩子们拔腿就跑，他也只能自顾自的跛着脚继续赶路。
弟弟干不了活，兄弟二人生活的重担全落在了哥哥的肩上。根胜其实也找不到正经的工作，没有工地愿意收他们，他们只能揽一些村里的脏活重活来勉强维持生计。
今年七月的一个早晨，天刚下完雨，阴沉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带有一丝惬意的凉爽。老人躺在小店的藤椅上享受着盛夏难得的清凉。闭目养神之际，老人忽然听到门外“咚”的一声。
老人走出店外，看到根生倒在一摊粪尿中。原来根生是受雇帮人挑粪，他选在清晨路上行人稀少的时候进行，恐怕臭味熏到过往的路人。可奈何今天下了雨，雪村的土路泥泞不堪极易打滑，再加上肩头挑着两桶粪，根生一步没踩稳便滑倒了。
根生见老人出来，便立马爬了起来。他拽了拽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背心，在原地慌慌张张的站着，口中念念有词：“哎呦……这路太滑了……真是太滑了……你看我弄得这里……”老人没有说话，他默默走进进屋里提了一桶水出来，为根生冲了冲身上的污秽。根生苦笑着，回家找了一件洗不白的背心换上，又回到刚刚摔倒的那里，挑起粪桶飞快的走远了。
根生在雪村河堤北岸的斜坡下有一亩多空地，河堤的两岸种满了高大的杨树，春夏之际正是杨树枝繁叶茂之时，却也是小麦生长成熟之时，这块土地一直被杨树遮天蔽日的阴影覆盖，小麦得不到阳光因而长得又矮又黄。这大概是雪村最下等的土地了，可是根生仍然苦心经营这这片可怜的土地。根生不懂打药和施肥的时机，也无力使贫瘠的土地变得富产，可是他的那块地却是全村杂草最少的一块地。
今年六月份，雪村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收获季节，哥俩坐在地头上望着满地金黄的麦穗。两人都不善言辞，只是在那儿默默的笑着。根生雇来了收割机，收割机没多久就割完了整块地，哥俩在地上铺了一层大大的油纸，又把刚收的小麦全倒在上面。小麦还没有完全熟透，尚带有一丝青色，麦田散发着一股新鲜麦芽的香气。
根生哥俩正坐在地头上高兴，这时有两个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停在了根生的地旁，只听其中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里就是了，快装！”
说话的那人走到根生的面前，朝他打了个招呼：“听说今天你割麦子了，今年收成还不错吧？”
根生站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雪村里的马财主。
根生陪着笑脸，支支吾吾的说道：“你可别说我笑话了，我这块地什么样谁还不知道？”
马财主转身朝向跟来的汉子，大喊：“麻利着点儿！”又回过头来对根生说：“这样吧，麦子呢就先放我那儿，我替你晒着，就当是还了这一年的债了。”
根生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只是口中一再重复着相同的话：“多多少少给我们留一袋吃吧！”
马财主没有理他，腆着肚子背着手在麦田里悠闲地逛着。
没多久，麦子便装满了整整一推车。
二人刚想走，根生的瘸腿弟弟涨红了脸，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马财主。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支支吾吾的，这一急躁，他嘴角又流出了口水。
马财主厌弃地看着根生，朝他说道：“根生啊，你弟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俗话说‘欠债还钱’，你欠我钱，我就拿你的粮抵账，这没错吧？”
根生拉住弟弟，一言不发。
“走！”马财主甩身离去，“就你们这麦子，又小又烂，等最后还不知道要缩多少水呢！就这样算是还清了去年的账，也是看在你哥俩可怜照顾照顾你们，别不识抬举，要感谢我才对！”
根生的脸抽搐着，眼睁睁的马财主走远。
根生辛辛苦苦一年的劳动成果全部成了空，弟弟蹲在麦田里哭，根生也无力地坐在地头，两眼空空的望向前方的黑暗，四周沉默的像是死去了一般。
根生无奈，也无能为力。
于是根生更加拼命的揽活——搬木头，一百多斤的木头一般就是一整天，三伏天顶着太阳帮财主们锄地，捡破烂，还有挑粪，他曾经在挑粪的时候滑倒了，粪尿溅了他满身……
转眼半年过去了，除夕到了，旧的一年就要结束了。半年前根生有一亩多地，有着不多但还勉强够用的麦子，可半年后他什么都没了，就连一斤馒头一桶酒都要赊账。
根生在村南边的小店里赊了两斤馒头，一斤豆腐皮，还有一桶高粱酒。他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赊到账，他没有想到小店里的老人竟然这么爽快的同意。
好不容易又一年，平时生活再怎么寒酸，除夕这天根生一定要和弟弟好好过个年！
根生在路上走着，忽然想起还忘了一样东西没买。他飞快的返回小店，敲开了小店的门。这次根生先开了口：“大兄弟，有没有火鞭卖啊，大过年的我也回去听个响儿！不过这钱还是得年后才能送来。”老人笑着拿了火鞭给他，笑道：“你小子，这还没完了。”根生也憨笑着，拿着满手的年货回家了。
老人站在小店门口，看着根生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默的念道：“这人啊，或者总得要吃饭的。”
老人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黯淡了下去，北风还在呼啸，天上的老鸹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一片偌大的雪花正从天上飘落。
雪村在旧年的最后一天终于下了雪。
